七 夺门以后01

夺门复辟以后,明英宗又得重新践阼,成了正在位的当朝天子。他虽然并不是孙太后所生,但他的为人,却又是孙太后从小便关心着、**出来的。孙太后深知,她后半世的权势、幸福等,完全都要靠着这个将来定会成为皇帝的孩子,因此,把他**成个什么样的人,实在是至关重要的。她凭着自己的愿望,一心要把他教成一个听话的、知恩图报的人。她干得很不错,确实把明英宗培养成了她所希望的人。她的这种做法,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,也不算够好,**出来的充其量不过是个极平常、极庸碌的人而已;但对一个皇帝来说,可就太不够了。

孙太后的教养给明英宗造成的最大的弱点是,他缺少独立专行、自作主张的习惯,无论干什么,总得有个人替他拿主意才行,这个人的话,他无不乐于依从。孙太后原是他自幼便依从惯了的,而且他一直都在靠着她。但是她却又把朝政交给了他,并且要他自己去办,他只好另外找个人来依靠了。

第一个被明英宗作为倚靠的人,就是内监王振。明英宗还在东宫时就完全倚靠上了王振,心悦诚服地听他的话,什么都愿意依他。就是英宗已经登上了帝位,成了诸臣环拜的皇帝,仍对王振依赖如故,常常还是称之为“先生”而不直呼其名。在土木之变后,明英宗失去了王振,代之而起的则成了袁彬。无论什么事他都要问问袁彬,袁彬说该怎么样,他便怎么样。夺门复辟后,袁彬自动让离了这个作出影响的位置,他极为自知,他认为在被囚困的环境中,要他选择些趋吉避凶的道路,倒还能胜任,为一个管理江山的天子来出谋划策,那他的能力就太不够了。

对夺门这件事,明英宗认为最有功,并且也最和他接近的是徐有贞、石亨、曹吉祥这三个人。在这三人中,他实在搞不清到底该倚赖他们哪一个。徐有贞给他的印象最好,为人又足智多谋,让徐有贞随时给拿个主意,自然是最好。不过,出力最多的却是石亨,他肯让徐有贞占这么个地位吗?曹吉祥早在宫里就服侍过自己,这个人很有可能又成为王振,不离左右,无限忠心。明英宗不断衡量着这三个人,他们各有所长,难分高下,让他拿不定主意。他想,最好是分别依赖这三个人,那就各全其美了。但是,把三个人等量齐观,事实上又不可能,这三个人在夺门时倒像颇能互助互谅,但在成功后,却又争权夺势,很激烈地竞争、较量起来了。

在彼此的竞争较量中,最先占了优势的是徐有贞。自夺门以来,在日常行事中,徐有贞原就常显出不少比石、曹二人要高明得多的地方来,到了要颁发复位诏书的时候,徐有贞就越发显出,他是个最细心、最知道维护才复位的皇帝的利益的人。那复位诏书,原本是由诸臣共同议定、草出,又送呈明英宗亲自过目,以便最后决定的。明英宗看过后,觉得倒也很平妥,便又看那些依次签署着名字的人。他反复查看,署名中唯独缺少徐有贞一人,徐有贞其实是够得上领头签名的,竟然不见,是何缘故呢?明英宗很疑惑,便把徐有贞召来询问。徐有贞在被问后,不说什么,只在袖中取出他所拟的另一份复位诏书当面呈上。明英宗看完了徐有贞呈上的诏书,不觉大悦,觉得这份诏书比诸臣所拟的那一份实在强得太多,句句竟都像是从他心里挖出来的,其中“岂期监国之人,遽攘当宁之位”这两句最切实明白,把朱祁钰借监国而窃位的行径全亮开了。明英宗对这两句最欣赏,认为它不但说出了实情,而且不轻不重,比他自己在心里想着的更好,不是从心里关切着他、以他的得失为重的人,如何会想到这些?这件事,《病逸漫记》曾有所载,《明英宗实录》所载的《丙戌诏》中,也有这两句,可见当时所颁发的复位诏书,用的便是徐有贞从袖中取出的那一份。

徐有贞既以草诏一事而深得帝心,因此他终能越曹、石而上,成为明英宗最倾心委任的人,朝中事权尽入其手,一时趾高气扬,中外不觉为之侧目。石亨和曹吉祥本来以为,夺门之举乃由他们发起,论起功来,即使不比徐有贞高,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之下,如今徐有贞倒上去了,远远超过了他们,每一念及,不觉又气又怒,常常还要见诸辞色。这些,徐有贞自然全都明白,但他自恃深得帝心,不但不肯稍行退让,反倒想着,有机会一定要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。他与曹、石二人虽都是贪鄙之人,但其间也大有区别,徐所贪的是事功和权位,曹、石则除此而外,更贪于钱财。在满足其贪欲上,这三人却又是极相似的,他们都拼命攫取,不择手段。徐有贞只在恃功求赏方面要比曹、石二人显得聪明,既不肯过分要求酬功,也很少代人滥求爵赏。曹、石二人虽也各有所异,但在自以为夺门有大功,可以无限地向上求索恩荣,并借为人滥求爵赏以饱填欲壑方面,则是彼此相若,相去不远的。石亨向他的亲旧和部曲收取重贿,使他们借夺门有功而滥冒得官的,竟达四千多人;曹吉祥滥冒夺门功的人数赶不上石亨,但也多到一千数百人。明英宗虽然惯于放任他所宠信的人,但是经过了土木之变,又在南内被禁锢了那么一些年,到底有了些长进,也常感到这两人的索求不免过多了,甚至也有不肯依从他们的时候。曹吉祥是个内监,和所有内监一样,惯以软磨取胜,一次不成,不妨再次、三次……总以满足自己的需求为是。石亨是个武人,又自以为夺门一事,他是第一功臣,有求未遂,常常会立即形诸辞色,这使明英宗对他的恃功不逊更加感到不悦。徐有贞目光敏锐,曹、石使英宗不满,他早已见及,并且认为抑制曹、石二人的时机已经到了。他暗向明英宗谈了些曹、石二人在外间的横暴情况。那时明英宗正信赖着徐有贞,对石亨和曹吉祥颇有戒止之意。恰好赶上御史杨瑄奏劾石、曹二人侵占民田,明英宗向徐有贞和阁臣李贤询问杨瑄所奏是否属实。徐、李二人所对都说,杨瑄所劾确属实情。明英宗并没有因此而惩办石亨和曹吉祥,但却以所奏不虚,下诏把杨瑄褒奖了一番。明英宗这样做也许是想因此而使石、曹等知惧,但实际却适得其反,反而因此激怒了二人,倒让他们加快联合起来,想和徐有贞大干一场。石亨和曹吉祥为了个人的利益,原已有些冲突,为了对付徐有贞,他们这才重新联合起来。那时明英宗时常把徐有贞召进宫去,屏退众人,相互密议。曹吉祥认为,从这上面入手,可以把徐有贞搞倒。他和石亨计议妥了,便随时派些小太监在暗中偷听,看明英宗和徐有贞之间到底说些什么。由此,曹吉祥和石亨知道了不少明英宗不愿为别人所知的事。他们佯为不知,在奏事之时却又常有所涉及。明英宗不解,追问他们这些话是从哪里来的,石、曹二人又常是异口同声地说,那是徐有贞告诉他们的,并说徐不但早就告诉了他们,而且到处去说,外面已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些了。因此,明英宗渐渐觉得徐有贞并不可靠,不觉对他疏淡起来。相隔不久,石、曹二人探听到御史张鹏有疏劾奏他们二人,列举了他们很多的不法之事。二人商议了一番,约定了同到宫中哭诉,说是内阁想陷害他们,指使御史不断地把他们论奏,请明英宗为他们做主。明英宗竟给他们哭得又像是回到了宠王振的时候,不但把张鹏下了诏狱,就连御史杨瑄,阁臣徐有贞、李贤等人,也都被逮入狱中。正在这时,却又碰上了变天,雷电交加,大风折木。那时的人都认为这是天怒,想是应在把徐、李下狱的事情上。明英宗为此也害怕了,忙把徐有贞和李贤放了出来,把徐谪为广东参政,李为福建参政,让他们赶快离开。但在李贤还没有离开之时,吏部尚书王翱却又奏称李贤才堪大用,因此李贤被任为吏部左侍郎,留在京中。没有多久,李贤就以户部尚书、文渊阁大学士,重又入阁预理机务了。

石亨和曹吉祥最恨的是徐有贞,李贤原不过是个陪衬,李贤又行复任,他们不管,他们只想设法把徐有贞置于死地。他们在暗中命人向宫中投了不少的匿名书,书中说的都是些英宗不愿被人知道的隐事。这些匿名书很使明英宗烦恼,他最恨的便是有人说他的隐事。石、曹二人又在内廷扇起了一股阴风,说这都是徐有贞心怀怨恨,让他的门客马士权散布出来的。明英宗不想徐有贞竟会如此,越发愤怒,立即派出一些锦衣卫校尉,连夜去追拿徐有贞等人。锦衣卫校尉们在山东德州地界追上了徐有贞等,把他和马士权都拿回来投入狱中严加拷问。但为时不久,又赶上了为了禳解承天门的火灾即将实行的特赦。徐有贞很可能也在赦中。石、曹二人害怕徐有贞遇赦,便设法增重他的罪名,散布出徐有贞早具反心的说法。他们说徐有贞曾请以武功为他的封邑。因为那里是魏武帝曹操最初的封地,可见他早藏有不臣之心。徐有贞在为他自己所撰的券辞中,有“儹禹成功”的话,更显出了他想禅代天下的野心。他们编出这些话,原想激怒明英宗,让他一怒而把徐有贞处死的。但他们没能达到愿望,明英宗没想把徐有贞处死,只把他徙往辽东金齿卫为民,也就算了。

石、曹二人联合着搞垮了徐有贞,大敌已去,存在于他们之间的矛盾便又开始了。曹吉祥隐身在宫中,干起事来较方便,也较隐蔽些。石亨却觉得朝中再无人敢和他对抗,更加跋扈起来,大有“顺我者昌,逆我者亡”的气势。顺他的,由他保举,被用为侍郎的就有孙弘、陈汝言、萧璁、张用瀚、郝璜、尤文、朱铨、刘本道等多人,任为侍郎以下的人,就更屈指难数了。逆着他的人,他又是睚眦必报,累兴大狱,把那些人都投入狱中。石亨几乎无日不入宫请见,而每见又必有所求,若有求未遂,他那不快之色,立刻见之于面。明英宗虽然向以宽待宠臣著名,但像石亨这样他已很难忍受了。有一次,他屏去左右,向李贤谈起了石亨和曹吉祥,他说,如今四方奏事竟要先经过石、曹二人,这种“未入公门,先经私室”的情况,实在不是件好事。他还问李贤这种事应该如何处理才好。李贤给明英宗提出来的办法是:此事应请圣君独断。李贤这话看似滑头,其实他是算计了一番才这么说的。这话一是因势利导,让明英宗在他的初步认识上再深思一番,然后再设法处理。其次是,这样说决不怕有人窃听,可以免生枝节。果然,天顺年间的明英宗,多少已与正统初年的明英宗有些不同,他终于拿出来了自己的独断。另一次,在又和李贤谈到石亨常常不召自来、频频入宫之事时,英宗说,“阁臣们有事,自然当来,石亨一个武臣,为何他也要入来!”说过后便当机立断,即刻宣谕,命把守左顺门的人,除非内中宣召,切不可让总兵官随意出入宫禁。这一来便阻断了石亨的无故入宫之路。

明英宗这一次的独断,看似是与李贤谈起石亨,偶然触动火气,其实不然,那是积因很多,早已积累多时,终于做出的决定。石亨最令明英宗不满的,是他自以为有了夺门功,就享有了对英宗索要一切的权利。他冒滥保荐的人已多到难以计数,京畿内外的武官几乎个个都拜在了他的门下,这些人所带的队伍已经有十万人之多。这一点引起了明英宗的戒心。其次,石亨已经把自己的住宅营建到高大逾制的程度。这种逾格,明英宗早已感到不悦。即使这样,石亨却还觉得不够,他又要求英宗命有司为自己的祖坟树碑。这也是很逾格的,明英宗也很不满。不仅是石亨自己,连他的侄儿石彪也肆行无度。石彪也是借夺门功而迅速升腾起来的人,他也早就成了个总兵官。他在先已被封为定远伯,如今则已成为定远侯了。在他们石家一门之中,同时有公、侯四人,已经很使人侧目了,但他们好像还觉得不足,还想把石彪调到大同去,让他们叔侄二人,一里一外,相互呼应,看上去更有势派。其中更使明英宗感到纳闷的是,石彪想被任为大同总兵,却让千户杨斌等人来保奏。这些千户之流竟敢逾格保奏镇将,他们是在搞些什么名堂!是想上下勾连,结成死党吗?明英宗在这点上极为不安。他又想着,大同是边防重镇,与瓦剌相距不远,莫非他们怀有什么异图?在这里,明英宗又施行了他的独断。他先把杨斌等人都逮入诏狱,严加拷问,问出了一些情由,就把石彪也囚入狱中。石亨被这个来势给吓住了,他只好奏请削去他弟、侄等人的官爵,并把他们放归乡里,以此作为试探。但就在此时,石彪强占多处民田的事又被审出,还有他的起居等也多有违制之处。有这些事,石彪已经足够被问成死罪了。明英宗于是传渝,先去抄查石彪的家,又命石亨也即行去职,回家养病。

在处理石亨一案时,明英宗和李贤又谈起了石亨,并提到了夺门一事,他觉得石亨夺门有功,对如何处置石亨感到有些为难。李贤认为这时已经到了说明夺门之非是的时候了。他说,“迎驾则可,夺门岂可示后。天位乃陛下固有,夺即非顺。且尔幸而成功,万一事机先露,亨等不足惜,不审置陛下何地?”这几句话使明英宗感到很后怕,不觉点头称是。李贤又说道:“若郕王果不起,群臣请陛下复位,安用扰攘为。此辈又安所得邀升赏,招权纳贿安自起。老成耆旧依然在职,何至有杀戮黜之事,致于天象。《易》曰:‘开国承家,小人勿用。’正谓此也。”这些话说得更透彻,明英宗顿觉恍然大悟,甚至感到,每日“夺门”“夺门”地说着,简直是一种嘲笑。于是他下诏道:“自今章奏,勿用‘夺门’字样”。夺门这两个字,已经让他怀羞了。石亨以夺门之功骤然而起,暴横贪婪,早已令人侧目。此诏一出,人们感到气候已经变了,不觉群起而攻,各尽所知,纷纷揭出这些夺门幸儿的劣迹。还有些因向他们行贿而得官的,为了摆脱干系,也把行贿求官之事自行揭出。这些夺门英雄们的下场就更可怜了。不过石亨终于入狱,还不是为了这些,而是因为锦衣卫指挥逯杲揭露出了他有聚众谋反的事,说是石亨与他的侄孙石后积年蓄养无赖,制造谣言,专门伺察朝廷的各项动静。而在审问石彪时,他也供出,石亨常与术士邹叔彝等人,在夜间暗察天象,卜论休咎,以备有变时即行出动等事。这些都是极有谋反迹象的事情了,所以石亨不但终于被捕入狱,而且被定了死刑。不过他并没有被绑赴市曹,斩首示众,而是入狱不久,便得病而死。其他诸人,类如石彪、石后等,倒都被绑上法场,处了斩刑。经此一变,那些贿通石亨而冒滥得官的人,几经审查,共革去了四千余人,朝署各处顿时为之一清。

石亨死后,夺门具有首功的三个人中,已经去了两个,只剩下曹吉祥一个人了。后来那四千余名冒滥得官的人又被革去,更使曹吉祥感到不安,总觉得不久也许就该轮到他了。为了自救,他也起了谋反之心。他把由他保荐而得官的人都集结起来,给以大量的财物,要这些人都听命于他,跟着他干。那些人也知道,如果曹吉祥垮了,他们跟着也就要倒霉,倒还是完全听他的,也许要好些。曹吉祥的嗣子曹钦,曾问过他家的门客冯益:“自古有宦官子弟为天子者乎?”冯益很快就回答了他:“君家魏武,其人也!”魏武便是魏武帝曹操,曹钦想到了他们曹家这个鼎鼎大名的人物,不由得很高兴,那谋反的心思也更足了。天顺五年(1461)七月里,曹钦因为拷打家人曹福来,被言官奏劾,明英宗命锦衣卫指挥逯杲查问此事,并且还降敕遍告群臣。曹钦见来势如此,不觉大惊。他暗想,上次降敕,就逮走了石将军,如今又降下敕来,大概就要轮到我们了。想到这里,他决定即行谋反。几经策划,他们决定仿照夺门的方式来举事。那时甘、凉一带有警,朝廷特命怀宁侯孙镗领军出征。曹吉祥以此为掩护,命曹钦也在此时进行整军,并且让他的党羽、钦天监太常少卿汤序替他选定了举事的日子,要在那天拂晓时引兵入宫,和他自己率领的禁军会合。计议已定,曹钦便约了他的党羽们同在朝房中聚饮。却巧,那时奉命赴甘、凉一带出征的怀宁侯孙镗、恭顺侯吴瑾等人,为了便于议事,也都住在朝房,与他们相距不远。曹钦的党羽马亮晓得了孙镗、吴瑾也在朝房,心里很怕,抽个空子,竟自悄悄溜了出去,赶到孙、吴二人那里,向他们告密。孙、吴二人得知此事,不敢怠慢,急将告急的奏报从右安门的门缝中递入,请求指示。明英宗深夜得奏,立即命人将曹吉祥在宫中擒下,又命将皇城和京城的九门全都紧闭,不许轻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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