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双椁同室合葬

李贤一早照常进东宫正殿来拜谒大哥棺椁,却见灵位前已经伏着一人,头戴远游冠身着素服,不知在低头默念什么。从人唱一声“殿下至”,那人抬头转身,竟是他三弟英王李显。

二圣召英王回洛的敕书发出已久,算算日子,三弟也该回东都了。见李贤进殿,英王显忙起身上来行大礼参拜,举止比他离开洛阳之前拘谨生疏了许多。

李贤扶起三弟,嘴上说些客气话,自己也觉得尴尬难受。英王的岳母一家背着他召猫鬼给天后下巫蛊,还栽赃到李贤身上,意图谋夺东宫储嫡。虽然阴谋很快败露,二圣作主洗清了李显的责任,兄弟俩不可能对此毫无芥蒂心结。

英王显原本是个肩宽体壮没心计爱享乐的年轻人,难得见他有犯愁的时候。一别数月,他圆鼓鼓的脸颊竟有些塌陷下去,胡须凌乱,想亦经受了不少煎熬。李贤记起三弟本与发妻赵妃情爱甚笃,赵妃死得那么惨,还……他心里一虚,打住想头,又支吾李显两句,兄弟俩一同在孝敬皇帝灵柩前行下礼去。

殿中已经有些掩盖不住的气味了,李贤注意到。虽然丹墀上停奉的石椁和内里沉香木大棺都塞满香料,椁外还围满冰鉴,每日更换新冰,殿内冷气袭人,大哥的遗体还是无法抑制地腐败下去,臭味渐渐飘散出来。

如果那营陵使李仲寂不是只会说大话吹嘘,按他的原先承诺的计划,孝敬皇帝的棺椁已经该启殡去恭陵安葬了……李贤一想起那人,就恨得牙痒痒。

今天是他最后一次机会。二圣从长安召来的致仕司农卿韦弘机也到了洛阳,李贤要亲自领着韦弘机、李仲寂二人下恭陵墓道,让他们实地谋划整改方案,看谁能不误工期、不多役人修好恭陵。

李贤其实对李仲寂已经不抱希望,那人自从出差误,下过墓道玄宫无数次了,至今还是只会要人力延工期。他姨夫格希元以及张大安等宫臣谋士轮番到李贤面前来求情说项,这帮老夫子正带着人修注《后汉书》,那也是东宫一大脸面著作,李贤不能不虚与委蛇敷衍一番。为此,他尚未给李仲寂任何处分,想想都憋气。

“佛光,你是把太原王妃的葬事办完回来的吧?”他问三弟,“有没有顺便认得几个懂陵工规划修造的人才?”

李显向来不会在这上头留心,自然摇头。他去长安主持外祖母葬仪,只是按部就班,依着礼部官员提示,把太原王妃杨氏棺椁送入武敏之明崇俨郭尚仪等人选好修造的墓穴,做完法事礼毕回京。要不是出了猫鬼案,他一个月前就可以回洛阳了。在长安闲居的一个月,他天天游逛打猎斗兽玩鸟,没干什么正经事。

这回答不意外,李贤还是叹口气。李仲寂不能指望了,他却也不喜欢那个从长安赶过来的韦弘机,因为那是明崇俨推荐的人。

“二哥,”李显犹豫了下,声音低沉,“有件事,你能不能帮我跟耶娘说说?”

“嗯?”李贤看三弟,觉得奇怪。父母对少子幼女向来疼怜,李显性子又直率,跟父母说话比自己和大哥顾忌少得多,怎么突然要拐弯抹角地求他代为说项?

“就是我续娶的事……我知道阿赵一家人是罪有应得,可毕竟做了几年夫妻,她又死得突然,我心里一时还转不过弯。宫里传话,阿娘好象选了什么韦家的女子,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人,反正现在吧,觉得太早了,阿赵才走多久呐……我实在没心思又纳妃,二哥你能不能帮我说说,往后推一阵子再提这事?”

要在以前,李贤准定开口取笑三弟“死生契阔”之类,可他这时实在笑不出来,只顺口应了。又一想,三弟显然还不知道母亲选定的那韦氏女子被明崇俨判定“命相贵不可言”,或者他知道却不愿再蹚这趟混水。不管怎么说,都是好事。

韦弘机是个快七十岁的老人,瘦瘦小小,精神倒还矍铄。李贤看过他履历,知道他在贞观年间就曾出使西域多年,因属国叛离不得归,在自己衣裾上录写所过诸国风俗、物产,撰为《西征记》,归献朝廷,得太宗皇帝赏识。此人做过刺史等外官,颇有政绩,又做过将作监、司农卿等工官,前年因老病致仕。不知道他是如何识得明崇俨,又得他一力推荐的……明崇俨那术士虽对外声称不食烟火,其实据李贤私查,他收受的往来人情也颇不少……

可韦弘机确实有些真材实学,李贤不能不承认。恭陵工役掌着灯烛在前引路,李贤亲自下墓道,韦弘机和李仲寂一左一右跟在他身后,转两个弯子,韦弘机便指出“孝敬皇帝石椁当在这里卡住不得过”。再向前进了玄堂墓室,韦弘机又叹一口气:“墓室太窄了,陪葬器具和东园秘器怕都容不下,更别说双椁合葬。”

所谓“双椁合葬”,就是孝敬皇帝与其妻哀皇后裴氏的棺椁并列陈具于墓室,这是二圣决定命裴妃殉葬之后才定下的。但眼下这黑漆漆的窄小玄堂,连孝敬皇帝那一座大石椁都容不下,更不要想加入裴妃葬具。李贤望着韦弘机,只问:“老司农有办法在工期之内改作完成么?”

如果韦弘机答一声“臣不能”,李贤也就不费力了,回复父母“按期改作非人力能为”,坚持延工期、增役人完事。他自己是脸面丢尽,可二圣再怎么爱惜民力不误农时,也不能丢下营建了一半的恭陵不管,任由他们的爱子孝敬皇帝停殡陈尸不得下葬。

“臣可改作,也可如期办成,只是……”老工官沉吟。

“寡人也无法再召集更多丁夫上役,只能用陵上现有这近百工人。”就这近百人,还是丘神勣索元礼两个带着东宫卫士四处抓捕弄回来的。之前李贤着急,曾向那两个许诺重赏,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兑现,他一想就心烦。

“百人足够,也不必再多召工役。”韦弘机居然这么回答,让李贤的耳朵一下竖起来:

“老司农的意思,就现有人手,在半个月役期之间,能改作恭陵成功,让孝敬皇帝顺利下葬?”

身边传出一声嗤笑,满含讥嘲,是李仲寂发出来的。李贤横了他一眼,又转向韦弘机,见老工官肯定地点头:

“不错,臣敢接令。只是毕竟时间仓促,人手有限,臣若接办此差,不但要改作恭陵,孝敬皇帝的秘器陪具,也得有所改置——但不用降天子仪制,略加易换即可。”

他口述手比,实地向李贤简单讲述改作思路,大致是在墓道转侧处开左右四窟为便房,既有利于棺椁通过,又可将原塞于石椁内的大量陪葬器俑取出置于便房内,将臃肿粗大的石椁改为柏木椁,瘦窄下来,便可进入玄堂墓室安置。

墓室隧道挖改不易,便改动地上的棺椁,葬具一样不少,只是放置规格稍低一点……这思路一听就有谱,李贤心里顿时一块大石落地。

韦弘机又带着他们走出墓道,指着陵园内外正在修凿的灵台封土、神墙、角楼、双阙、立狮、翁仲、天马、望柱等一一论述,哪种须得加紧造作,哪种不妨暂缓进行,留待日后慢慢补上。最要紧的自然是天皇手书的《孝敬皇帝睿德记》碑,已经基本刻好立起,待棺椁入葬后便可立于封土之前。

“哀皇后的灵柩呢?”李贤忽然想起这个。按韦弘机的改作计划,墓室里也只能勉强容下孝敬皇帝一具木椁,“双椁同室合葬”还是实现不了的。

“呃……”老工官也面现尴尬,“受制于工期役夫,哀皇后灵柩怕是入不了主墓室。以臣之见,孝敬皇帝下葬后,腾出人手,可在灵台东北再作一冢,用以安葬哀皇后,方位大吉。就不知哀皇后如今停殡何处,可能再等上一二个月么?”

停殡……

“能等。”李贤没什么表情地回复韦弘机,“哀皇后遗体完好,下葬日子可以往后推一推。”

他以韦弘机的计划上奏父母,二圣批准,从此恭陵营造使转姓韦。李贤决定余生里再也不要见到李仲寂此人,他那个蒲州刺史的官职,自也削免,直接贬为庶人。

有时候想想,李贤非常纳闷,为什么贞观年间朝野人材济济,他祖父太宗皇帝手下随便拨拉出一个阿猫阿狗,都能做成一番震烁古今的大事业。等到了父亲坐朝、自己立嗣,可用的人就越来越少,千方百计求贤而不得。如今放眼朝堂,满目白发苍苍,好用的竟大多还是贞观老人……难道真是气数关涉,一代不如一代?

明崇俨是从哪里发现的韦弘机这个退休老人呢?李贤命人去旁敲侧击打探,回话让他胸口一窒:

韦弘机是天后看中的继英王妃韦氏之族叔,明崇俨受命看视韦妃面相时,听韦家人谈及韦弘机大才,才知道此人。

又是那个女相贵不可言的英王妃。

李贤也向父母转述了三弟的请求,暂缓续弦。父亲不置可否,母亲却不太愿意,说道:“佛光也老大不小了,至今没儿没女,别耽误太久,我还是想要个出身好点的嫡孙。”

这句“出身好点的嫡孙”,简直是在当面甩李贤耳光。他已有的三子,都是侧室姬妾所生,无一嫡子。天皇念叨过“皇太孙”的事,也是因为这三个孙子皆非正出,如果太子妃房氏日后生男,序位必得变化,早立太孙会有麻烦,只能罢休。李贤就这么平白失去了一个稳固东宫储位的机会,自己也觉得郁闷,近来已尽量多留宿在正妻房妃那边。

“裴妃如何处置?”李贤又向父母请示。原来的计划是在孝敬皇帝大殡启灵前几天,等一应葬具准备好后,东宫遣秘使去合璧宫,令裴妃自杀,收殓合葬——当然,这次会准备得周全,防止那女子再度从刑场逃脱。

既然同室合葬不成,还要给裴妃另造墓冢,那最好让她再活多一阵子,免得尸身保存太久又生秽恶。这道理很直白,二圣也同意了。此外,李贤还有个秘密想头:裴妃活着比较有用。

他发现长孙浪、狄仁杰和上官婉儿这几人,都很关注裴妃的境遇。裴妃只要还没死,就是可以用来谈判的一个棋子。自从相信裴妃并未杀夫,李贤对她的恶感也散去,不那么在乎她的死活了。

不过,既然大哥并不是被妻子勾搭奸夫杀害的,那他的真正死因,又是什么?

蓝青色的唇颜……突厥盐……文水……明崇俨……

昭陵六骏出走……阎立本长孙延之死……明崇俨……

三弟的前后两任妻室……鬼子母咒法……女相贵不可言……明崇俨……

明崇俨,无孔不入又阴魂不散的明崇俨。

李贤在东宫书房里思索良久,召来自己最亲信的两个人——左卫率史元真与侍僮赵道生,命他们想法去监视新到洛阳的韦弘机及其族侄女一家,特别要留意韦家人是否与九仙阁来往。

几天以后赵道生来报,发现明崇俨那大弟子智建在韦家出入,穿的还是奴仆布衣,有意遮掩形迹。另据眼线报,智建第一次上门之后,韦家向修义坊三清观供奉了五十匹绢,而那三清观主持道人传说是明崇俨的师弟。

勾连呼之欲出,史元真和赵道生都建议把智建抓来审问,李贤却还犹豫。他父亲仍然时不时犯病,气疾一严重起来,只有明崇俨作法安慰,能稍解天皇苦痛。近来明崇俨又与天后近密,且他为人极其警醒油滑,单看猫鬼巫蛊一案,明崇俨竟能全身而退片叶不沾,就可知他手段。

抓一个智建事小,要为此和明崇俨公然翻脸——好吧,再次公然翻脸,李贤还下不定这决心。赵道生看出他心思,笑笑建议:

“要是明捕不便,可以来暗的。史卫率给我几个机灵人,都扮成盗贼,守在三清观和韦家外头,什么时候看见智建在那里出入,瞅着没人注意,绑了就走。等他落网,要问什么,还怕他不招吗?”

李贤觉得这法子可行,又想一想,叮嘱:“你们可以假充是常乐大长公主的家人户奴,为了给她那一儿一女报仇申冤,盯上明崇俨师徒。审问时也按这个口径说。”

他这也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吧,栽赃诬陷这等手段,谁不会用?

赵道生和史元真应了,下去自己商量具体办法,李贤不再插手细务,这两人的忠心和才干他都信得过。又过一阵子,赵道生果然回报抓到了智建,趁夜掳到安喜门外一座荒废旧寺里审问。

“他招供没有?”李贤问,“明崇俨是不是收受韦玄贞家贿赂,才向二圣推荐其女为继英王妃?”

“回二郎,”赵道生神色尴尬,“许是奴讯问不得法,一提‘英王妃’,智建就招认他替其师收了常乐大长公主家许多财物,许诺能保大长公主夫妇不死。他又说赵氏兄妹俩命犯九煞,实在救不得,不是明仙师不肯出力……他还说天后命格太硬,所有儿妇俱都不能保全,哪怕是给二圣生下孙子孙女的皇子妃侍,也没一个有好下场,赵妃只是其中之一。奴听得心惊,赶回来先行禀报,不知明崇俨师徒又要害哪一位娘子……”

李贤想到自己正妻房妃和几个生了儿子的侧室,背上不由得沁出汗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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